病气掩盖住了曾经的尖锐锋芒,平添几分温柔,几分轻薄。
厚重的外套穿在他的身上,显得出奇的宽大,仿佛是家道衰败的落魄公子,又仿佛是久卧病榻的纤弱美人。
谭孤鸿淡漠开口:“什么时候做的手术?”
“前年九月份。”
“手术结束就这样了?”她垂眸看向他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腿。
“比现在严重一点,”洛景明笑了笑,“术后偏瘫,左臂和左腿都不能动,现在已经好很多了。”
谭孤鸿咬了咬牙根,抑制住心中涌上的涩然。
“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?”
“因为我不想你看见我这个样子。”
他定定望着她的双眼,轻声道:
“我不想,让你看见这个模样的洛景明。”
慢慢康复过程,瘫痪在床,行动不能,万事求人,失去尊严,个中辛酸艰难,不必多说。他不是不信她能不计较的陪伴,不嫌弃的相守,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,以同情怜悯换来了爱情又能支撑多久?
倘若他一辈子都只能如此,不若永不相见,让她记忆里的他永远是风华正茂,鲜活体面,哪怕隔世经年,也是刻骨铭心,永不褪色一如初见。
“那何必躲到这里?这里有最好的脑科医院?最好的康复中心?”她冷笑,语气中满满都是讽刺,“还是你也失了恋,打算把不开心的事情,都说给灯塔听?”
“这里是世界尽头,你知道,这意味着什么吗?”
他静静望向她,眼里千般温柔,万般深情,
“这意味着,无论你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,都不会离我更远了。”
其实当初手术之中几次濒死边缘,九死一生,他都靠着坚定的求生意志撑了过来,医生说是奇迹,但他想来该感谢临别时她孤注一掷那一问。业结不断,他怎敢撒手人寰?
谭孤鸿呼吸微窒,一时说不出话来,深深呼吸,缓了片刻,一字一顿,近乎是咬牙切齿道:
“没必要,您这样真没必要。”
从一开始就瞒着她,吊她胃口,惹她兴趣,害她误解,然后玩失踪,玩失联,千方百计从别人口中告知她真相,一封又一封穿越时空的信将她掩埋得差点窒息。
让她愧疚,让她担心,让她胡思乱想,让她失魂落魄,让她寝食难安辗转反侧,让她亲眼看见刻着他名字的石碑墓地,让她彻彻底底体会到失去他的痛苦,让她真切的明白他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!
这招欲拒还迎,欲擒故纵玩得实在漂亮!
贪嗔痴恨爱恶欲,生老病死爱别离,今生今世所有劫数,她算是在他这里经历了一整遍。
“你这样费尽心思,机关算尽,不就是想让我承认,我爱你吗?!”
他轻笑,双眸灿若繁星,幽深如海,缓缓开口:
“那么,我成功了吗?”
她与他无声对视,没有立即回答,而是慢慢的迈步向后走,一步,两步...一直退到距离他五米左右远的地方,挑衅一般:
“如果你能走过来抱住我,我就告诉你答案。”
四周万籁俱静,时间似乎在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,一切感官都在被无限放大。
海水拍击着礁石激起千堆白浪,远处港口传来轮船悠扬的鸣笛,天空中一只海鸥拍打翅膀点水掠过,深海里有等待了一个寒冬的潜鱼迫不及待跳出海面迎接第一缕春意。
可她只是定定望着眼前的人,目光一错不错。
洛景明面无表情回视着她,许久无言。
终究是摇头一笑,似无奈,似纵容,似妥协,似投降。
他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,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。
没有踉跄,没有蹒跚,步履稳健,信步闲庭。
她眼睁睁看着他由远及近,走到面前,眼中慢慢湿润,视野渐渐模糊。
最终她被他伸臂紧紧抱在怀中,她靠着那个熟悉至极,散发着淡淡清冷薄荷味的怀抱,哽咽着骂了一句:
“骗子!”
她就知道!她就知道!
她就知道他绝对是已经康复如初才会现身露面!
他不要她的同情,不要她的怜悯,可他偏偏要让她心怀愧疚,让她担惊受怕,让她的心风里来雨里去,火里烧水里浸,刀刻斧凿也要印上他的名字。
洛景明,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!
他轻轻咬着她的耳朵,含笑问道:
“现在你满意了吗?”
“不满意。”
“那你怎样才能满意呢,这位爱为难人的小姐?”
她许久不语,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服在一点一点的湿润,他伸手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丝,她的后背。是安抚,也是歉意,是疼惜,也是爱怜。
他不着急,一点也不着急,他有着世上最大的耐心,最深的隐忍,有本事花整整十年时间无言爱恋一个人,有能耐设计天大的骗局用自己性命做赌注谋划一人心。
故而此时此刻,他不着急,一点也不着急,
半晌,她终是深吸一口气,顶着通红的双眼抬头看向他,轻声开口问:
“你见过,金山岭长城上的日出吗?”
他一怔,目光微微颤动,而她已经顾自给出了答案:
“十二年前,我见过。”
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,洛景明随外公回国,第一次踏上陌生故土,谭孤鸿高中毕业,金榜题名意气风发,两人因为一场乌龙相亲而阴差阳错的相遇。
漂亮忧郁的少年和清俊潇洒的少女,故事定格于此,本该是个好开端。
可因为沧桑,因为年轻,因为世故,因为天真,他们终究是彼此擦肩而过,辗转蹉跎了这许多年。
那一天,他潦草失约,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,未曾料到自此牵肠挂肚日夜思念;那一夜,她空等许久,独自开车去了金山岭,在层峦叠嶂之上望着东方金轮红日,心中那丝青春悸动未曾燃起就已经熄灭。
年少初见,于他是一辈子,于她是一瞬间,那个漂亮阴郁的少年,终是在她内心无声留下细微波澜。以至于经年以后,半个地球外的异国他乡,隔着朦胧雨雾,仍是一眼就看了见。
那本该是故事的结局,却又成了一切的开端。
命运兜兜转转,如同莫比乌斯环。
他张了张口,有些失语,内心震动无以言表,一时眼眶微软。
原来当年那场初见,终是没有太早,也没有太晚。
他低头,额头抵着她的,低声喟叹,
“没关系,我还有一辈子时间,来陪你看遍余生每一个日出日落。”
“你明明知道,我不想要一瞬,也不想要永远。”
她摇了摇头,慢慢笑了起来:
“不过,至少此时此刻,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烂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稍后还有一